沈敏特
我们的社会已经进入了一个特别需要讲道理、讲清道理的时代。在今天,任何重大举措,没有共识,寸步难行。于是,讲道理、讲清道理,无比重要。“改文风”的第一要求就是撰文者要有讲道理、讲清道理的自觉。此时此刻,重温马克思关于“批判的武器”的论述,总结以往的经验和教训,意义重大是无疑的。
当今文化界的一个热门话题是“走基层、转作风、改文风”;而我最关注的是社科论文的“改文风”。文如其人,每一篇论文都是此时此刻一个人(作者)的生命状态的展示,人的观念改变了,文风就能够改变;而人不真变,文风也是改不了的。
我特别要提到的是一种霸气十足的文风。那么,这种文风的基本特点是什么呢?
这些特点首先表现在它们的一些惯常用语和句式当中。比如“必须……”,必须怎样怎样。我并不反对这些“必须”的原则和结论,但是如果它们不是文件指令,不是社论宣示,而是欲以理论探讨的方式,向读者说明道理、意在令读者信服的文章,那么在这些“必须”前面,就必须多予事实,多予阐释,说清一个“为什么”的道理,然后才能令读者心悦诚服。就如我们必须坚持“实事求是,与时俱进”等等,这当然都是正确的甚至是“刚性”的;但是当我们现在仍然需要以论证阐释的方式,来对此进行论述,那么就说明一些人对此还有疑惑和不解;而恰恰是在这种“理论是必须的”情况下,我们更需要以回答为什么的问题,来解疑释惑,以理服人——如果我们坚持了这样的原则,我们就会取得怎样的成果,而我们不能坚持或如“文革”时期未曾坚持,我们就会遭遇怎样的损失和挫折,如此等等,说理充分了,才能让读者心悦诚服;而如果仅仅只是靠口号宣示,一派以势压人的训令,其效果怕是会适得其反。
又比如某些文章的一种论述方式,即以“惟有……才能……”的句式来肯定自己的论点。然而,“惟有……才能……”的逻辑关系中,往往缺少不了一个中介,那还是一个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的充分论据和论述,就显得像是霸气十足的宣判,而不是平等探讨、说清道理的现代论述方式。
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老师就告诉我,论说文有四个要素:论题、论点、论述、论据。实际上,这也是文章的天下通理。一些霸气文风的另一个特点就是:论题宏大,涉及不容忽视的问题;论点绝决,有一种不容怀疑的威慑;可惜疏于论述,缺乏细致的分析,更无令人信服的论据,不提供甚至是有意掩盖与论题相关的事实与真相。其风格类似于天条法令,自己无须存在、也不容别人存有一个“为什么”的问题,摆出的是一副虚张和骄矜的架势。可是即如法院的判词也还有附件,提供充足的证据和法律条款,以支撑判词。
一篇社会科学的论文,不仅要让读者“知其然”,更要让读者获得“所以然”的论述与论证。即如我们坚持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就特别需要从理论到实践,弄清道理,说清道理,从而形成全民的共识。我们要强调社会主义民主的优越性,批判资本主义的“金钱政治”,就需要从历史和现实中引出经验教训,进行有理有据的比较分析,譬如在性质和程度上,我们的社会制度与资本主义的金钱政治有什么根本的区别;在产生的根源上有什么根本区别,与制度的联系上有什么根本区别;社会主义民主如何能够发挥制度优越性有效地遏制和杜绝权钱交易、权钱合流的产生与泛滥;而资本主义恰恰无法予以遏制和杜绝。如果类似的文章失去论据,也无从论述,论点尽管口气坚决,也只能是无根无绊、失去效用的空头讲章。
我们的社会已经进入了一个特别需要讲道理、讲清道理的时代。没有以理服人的态度和论述,人们凭什么来接受你的结论;甚至我不反对你的结论,但是我要求、迫切地要求,请说清这些结论的来龙去脉。其实哪怕论点相左,只要你的论题重要,论据扎实,论述充分,我们都会认真阅读,以至心悦诚服地接受,并用来修改自己既定的想法。
改革开放是我们社会的主潮;改革开放获得了初步的成就,进入了一个需要勇气和智慧的“深水区”。此时此刻最需要的什么?有人说,需要加强领导。这没错!但加强领导的关键目标是什么?是创造一个大多数人的共识——为什么必须深化改革?深化改革要改什么?深化改革的路线图是什么?深化改革的愿景是什么?与此相关有多少问题需要取得共识,可以说,在今天,任何重大举措,没有共识,寸步难行。于是,讲道理、讲清道理,无比重要。于是,为什么要讲道理、讲清道理的道理,也必须讲清。千万不能迷信于自己身居显要,就口气威慑。 21世纪要靠威慑的方式来让人诚服,我不敢说没有效果,但难乎其难了。
其实,马克思首先讲清了这个关于讲道理的道理。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推出了两个相对的手段:“武器的批判”与“批判的武器”。前者是指物质化的对立面,只能用物质化的手段来予以解决,如用战争、暴力、枪炮和相关的强制,对付战争、暴力、枪炮以及各种强制。后者是指精神化的对立面,只能用精神化的手段来予以解决,即用说理去对付错误的言论、观念、思想。围绕这两种手段,马克思说清了几个道理:
一是物质与精神这两种手段不能互相替代。马克思明确地指出,“当然不能替代”。
二是物质与精神这两种手段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互相转化;即“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
三是转化的条件是发挥理论的“说服”功能;即“理论只要说服人,也能掌握群众”。
四是理论的“说服”功能依赖于理论的“彻底性”,即“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
五是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通俗的解读:摆事实讲道理,抵达事物的本质。
关于讲道理的道理,即讲道理的重要和必要,马克思说得非常透彻。可惜的是,很多声称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奉者,对马克思采取了“各取所需”的态度;在行动中,实践中, “武器的批判”经常替代了“批判的武器”。譬如,用强制以至于暴力的手段应对异己的观念、理论、言说;表现在文风中就是霸气十足,蛮不讲理;不论述,无论据,依靠声高嗓门大,营造威慑,恰如民间说法:嘴大就是理大。
仔细想想,六十年来,我们有过的挫折和不幸都曾在相应的文风中体现出来。在这最需要讲道理的时代,“改文风”的第一要求就是撰文者要有讲道理、讲清道理的自觉。此时此刻,重温马克思关于“批判的武器”的论述,总结以往的经验和教训,意义重大是无疑的。
(来源: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