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铅素描 吴名遂
本报记者 蒋娅娅 唐烨 郭艺珺
大年三十,年夜饭。
“中国人一年之中最隆重的一顿饭”,说的一点都不为过。无论距离多远,无论工作多忙,人们都要在这一晚赶回家中,吃上一顿团团圆圆的年夜饭。
儿时记忆中的年夜饭,一张大大的圆台面上,鸡鸭鱼肉这些平日里不太吃得到的美食齐聚,让人垂涎,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对这一顿饭的期待,或许也是对食欲的满足;如今的年夜饭,依旧是那张大圆桌,也仍是那几道传统的菜肴,日常餐桌上已随处可见,但这一顿饭仍能带给人们平日里没有的满足感。因为年夜饭对于每一个中国人的意义,早已超出了“吃”的范畴,它是一种文化的传承,情感的寄托。
我们无法准确追溯到年夜饭的源头,只是在《红楼梦》中依稀见识过贾府年夜饭的热闹场景;也有史学家说,年夜饭的习俗,在南北朝时就已流传于民间;更早一些的记录,或许还要追溯至诗经,《尔雅·释天》中有云:“年者,禾熟之名,每岁一熟,故以岁为名”。 “年”是丰收喜庆的日子,这一天众人会围坐在一起吃顿好的以示庆祝……
千年传承凝聚在年夜饭的餐桌上,“礼、义、仁、智、信”传统文化之精髓贯穿其中。而传统文化的复兴、价值的回归,也让每一个中国人对自我的身份有更好的认知。
大年三十,年夜饭,即将开席。这一年之中最隆重的一顿饭,究竟怎么吃?吃什么?又有哪些道道?从上海人的餐桌说开去。
老姑奶奶烧的狮子头
狮子头是南方叫法,北方都叫四喜丸子,形状再小点。有肥有瘦的肉红润油亮,配上翠绿青菜掩映,鲜艳的色彩加上扑鼻的香味,因为长相讨人喜欢,名字又有团圆之意,狮子头成为很多上海人家过年的一道必备菜。
初次烧这道菜的人,常常会觉得好做,“就是捏好一坨坨肉,放在锅里面蒸”。但其实这道菜很考验烹制者的功力。首先,这肉要切得好。要吃口柔软,这肉馅可不能外面买,要亲自配、亲手剁。传说己故国画大师张大千传授夫人的拿手好菜就是“红烧狮子头”,大千先生的做法是:七分瘦肉,三分肥肉,细切粗斩,大小要如米粒,不能剁太细,让肉质间保持缝隙,才能含汁。其次,这炖制的容器很讲究,非砂锅不可。细火慢炖,才能入味。
当然,上海各家的阿姨妈妈们对这道菜都有自己的秘诀。比如,红烧狮子头就是我家老姑奶奶每年过年必烧的拿手菜。
老姑奶奶今年86岁,年轻时每年必要掌厨年夜大菜,但现在年纪大了,烧不动了,一桌子菜都交给媳妇们去打理,唯独这道红烧狮子头,还需她亲自上阵,至今无人能代劳。她烧制狮子头的不同之处在于:捏好的狮子头从来不下油锅略煎,直接上砂锅蒸,这样做出来的狮子头吃上去软糯至极却不松。我爷爷是她大哥,做了40多年厨师,厨艺一流,但偏偏这狮子头,始终烧不过姑奶奶。记得爷爷在世时,曾模仿过几次姑奶奶烧狮子头,但最后蒸出来的狮子头都略感松散。同样爱做饭的爸爸后来模仿得更是失败。
如今,每年大年初一,我们全家还会登门给姑奶奶拜年。作为我爷爷这辈人中唯一还在世的长辈,姑奶奶看到我们满心欢喜,必要留我们吃饭。饭桌上,大家有说有笑、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其他菜都浅尝辄止,都留着肚子要等这道红烧狮子头上桌。不一会,姑奶奶的媳妇挪着小步,端上红瓷砂锅,盖头一开,肉香扑鼻。再细看这狮子头和外面寻常饭店吃到的不同,颜色是淡淡的金黄色,咬上一口肥而不腻。我们老家是扬州的,姑奶奶小时候住在那里时,向一位扬州老太学做的。据说,狮子头的“老家”就是扬州。 《资治通鉴》记载:隋炀帝当年带着嫔妃、随从,乘着龙舟和四艘船只沿河南而下,“所过州县,五百里内皆令献食。一州至百舆,极水陆珍奇。”扬州所献的珍奇食馔中,就有 “狮子头”。不过当时不叫 “狮子头”,称之为“葵花大劗肉”。
每到这时,姑奶奶会张罗着往大家碗里夹狮子头。 “吃半只可不行,一定要吃掉一整只,才能团团圆圆。 ”而每说到此处,姑奶奶就会忆起我爷爷,讲起爷爷如何久学她做这道菜而不成,勾得她发笑,又会喃喃说起年轻时与爷爷的二三小事,又引得她落泪。此时,大家也不禁会聊起爷爷与奶奶还在世时全家过年的种种情景。
过新年、忆故人,是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的传统。一道姑奶奶的红烧狮子头会勾起我家对爷爷奶奶的回忆,你家呢?
黄灿灿的蛋饺是金元宝
在上海小囡的味蕾记忆中,黄灿灿的蛋饺那夹肉夹蛋的香气,就是过年的味道。无论是用来煮三鲜汤,还是直接浇汁红烧,蛋饺是上海人年夜饭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肴。
蛋饺,追踪溯源,有人说,它是客家人发明的。据记载,秦汉以后,由于王权之争,北方战乱不断,造成中国历史上五次人口大迁移,中原地区的百姓及官宦士绅向南方地区迁徙,最后在赣、闽、粤三省交界地区稳定下来,形成了客家民系。北方人爱吃饺子,但南方没有麦子,客家人只好想方设法用其他原料包饺子——用红薯粉做饺子,称之为薯粉饺子;用豆腐包饺子称之为酿豆腐;用鸡蛋皮包饺子就称之为蛋饺。
然而,上海人吃蛋饺也是颇有渊源的。张爱玲的小说《半生缘》中描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时就提到过:“饺子、蛋饺都是元宝。 ”
而且,蛋饺因色泽金黄,更有“金元宝”之寓意。吃上一口蛋饺,味道鲜美又吉祥。对于上海小囡来说,过年吃蛋饺,图的还不只是这些。顾晨是一位地道的上海小囡,在她的记忆中,大年三十,家家户户筹备年夜饭,都是要手工自制蛋饺的。年纪太小了,只能躲在灶披间的一角眼巴巴地看着长辈们做蛋饺:先把铁勺烧热了,用猪板油在铁勺上狠狠刷上一圈后,往铁勺里臽一调羹蛋液;然后就是要提起手腕,抡着铁勺,轻轻那么一转,让蛋液在勺底铺出一张圆形的蛋皮来,而且还要厚薄均匀;趁着蛋液未完全凝固,挟一小团调好了味道的肉糜,放在蛋皮中央,等到边上的蛋液一凝固,用筷子尖小心地挑起一边蛋皮,慢慢掀起去盖住肉糜,然后两面合拢,稍微压那么两下,蛋饺就成形了。
上海人做蛋饺其实很讲究,很精致,一定要选最新鲜的鸡蛋,肉糜也一定要用刀剁出来,还有必备的猪板油等等,做的过程也很讲求功夫。不是几句简简单单的文字描述就能看明白的。刚出勺的蛋饺,蛋皮金黄微焦,一个个乖巧饱满,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小囡们在一边看着早已口水直流,不过这一刻还得忍着,这样的蛋饺还只是半成品,需要再加工。最家常的做法是,炖上一锅高汤,放入蛋饺、肉圆和菠菜粉丝,装在保温的大砂锅里,如同是海派“小火锅”般暖暖地端上年夜饭的餐桌,金黄加碧绿,味道极其鲜美。
年年品尝、年年看,上海小囡们长到十五六岁时,就自然而然地传承了这门手艺,拿起汤勺,突然就会做了。 “平日里,可以到菜场买现成的,但年夜饭这一顿蛋饺是一定要亲自做的,图个热闹,也讨个口彩。妈妈说了,这是老一辈人传下来的手艺,以后还要传给外孙女,要一代一代传下去。 ”顾晨说。
咬一口爆鱼年年有余
在年夜饭的餐桌上,有一味是最不可缺少的,那就是“年年有余”。取之同音,关于“鱼”的菜肴,无论在北方,还是南方,都是必不可少的。北方人常吃大灶炖鱼、红烧鲤鱼,西南川渝则有水煮鱼,潮汕地区更喜欢清蒸鱼,唯独江南一带爱吃爆鱼。
在生活在上海,逢年过节,餐桌上必定有爆鱼,就连赶早的一碗头汤面,爆鱼面也成了不二之选。所谓爆鱼,取名自其“煎炸”的制作方法。吃爆鱼讨口彩,不但年年有余,而且“爆”字亦有发之意,寓意吉祥。
上海人年夜饭吃爆鱼,那是几代人流传下来的传统习俗。 80多岁的黄阿婆也不知道 是 从何时开始有这个习俗,只记得在她小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有了爆鱼这道菜。吃爆鱼有讲究,年夜饭餐桌上,鸡鸭鱼肉都要齐全,那是大团圆。而爆鱼也不只是摆上桌后以示“年年有余”,吃到嘴里咸香脆美的味道,在制作的过程中,那腌制过的青鱼块滑入油锅那“滋滋”的声响,就已经让人沸腾,家中主妇们是最享受这一刻的。
上海靠江靠海,为何不新鲜着吃鱼?黄阿婆觉得,爆鱼经过了腌制、油炸和卤烧,不但味道好,关键是可以存放很久。不像蒸一条鱼,一人一筷子,一顿就没有了。年夜饭上这一顿爆鱼,那是要吃整整一个春节的。“当年条件不富裕,做爆鱼可以吃很久,切成小块也可以让每个人都吃上一块,盼望来年工作生活更进一步。现在条件好了,吃爆鱼不稀奇,但我们家还是保持传统,过年会做许多爆鱼,放着孩子们回家慢慢吃。 ”
易于储存,归于上海人的 “精明”。但爆鱼在江南一带的存在,似乎比黄阿婆生活的年代还要早很多。有人将其追溯到春秋末期,吴国崛起时,苏州水乡已形成,四时鱼鲜,八节水产已成为当时烹饪的主要原料。春秋时便有了“太湖炙鱼”一菜。延时至今,不知道现在的爆鱼是否就是当时的炙鱼?也有另一种说法,上海金山地区流传着 “老八样”菜肴,其中就含有爆鱼。那是宋代金山康城地域经济崛起后,南北文化在此交汇的产物。因为爆鱼制作的首道方法“炸”,原本出自中国北方,当时南方因鱼新鲜多以清蒸为主。
但不论出自何处,就像黄阿婆说的,要让每一个人都吃上一块爆鱼,企盼来年工作生活更进一步。
鸡鸭鱼肉“鸡”当头冲
上海人喜欢吃鸡,过年时必备的“鸡鸭鱼肉”,也是“鸡”当头冲。白斩鸡是一款雅俗共赏的风味,更是正牌嫡出的上海菜。陆文夫的《美食家》里,朱自冶、孔碧霞“水陆纷陈”的家宴上有这一道菜;王安忆的《长恨歌》里,王琦瑶请严师母和毛毛娘舅第一次吃便饭也有这一道菜。
话说从前上海人过年的时候,怎么也要想办法弄一只活鸡,有道是“无鸡不成席”,而白斩鸡一直稳居冷菜方阵的霸主地位,最撑台面。在浓油赤酱占据多数的年夜饭桌上,一道黄嫩嫩的白斩鸡摆上桌,面上覆盖着些许香菜,清水出白斩,天然去雕饰,那是相当诱人。
大味必淡,用在白斩鸡身上再贴切不过。白斩鸡的做法看上去简单,做好却不容易。白斩鸡烹饪时无需添加任何调味品,蘸食的调味料也就是从造坊里买来的酱油。但偏偏原汁原味,它的要求最高,格调也高。
家里的做法一般是,两斤半上下光鸡一只,冷水淹过四分之三鸡身,加葱姜、料酒,大火煮沸,转小火十分钟,中间可翻一面鸡身,熄火后焖十分钟。这两个十分钟,即是要诀。这样焖出来的鸡肉极嫩,鸡腿骨中骨髓仍然鲜红,甚至带有少许血水,就像三分熟的上等牛排,是白斩鸡的最佳状态。
父辈们说,过去浦东有九斤黄,黄毛、黄脚、黄嘴,煮熟后的皮色也是蜡黄的。皮黄,是因为皮下脂肪层较厚,更因为它的饲料以谷物为主,糠皮之类的粗纤维也来者不拒。如果要开荤的话,自己到堂前屋后去找,蚂蚱、蚯蚓、菜虫、稻虫之类的都是高蛋白营养品。上海人一般叫之散养鸡或草鸡,也就是广东人说的“走地鸡”。
过去生活条件不太好的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上大鱼大肉,白斩鸡也因此被升格为年菜必备。谁知道现在条件好了,活鸡也不是想买就买,吃白斩鸡还被告知有风险。稀奇的不是年夜饭桌上有白斩鸡这道菜,而是它的出身是一只质量上乘的活草鸡。
吃了黄豆芽一年如意
别以为黄豆芽之类的小菜上不了台面,在现在上海人的春节餐桌上,它可偏偏得了点小宠。就因为它的形状像一柄如意,得来一个吉祥又美丽的名字“如意菜”。
黄豆芽吃法多样:可单炒,可搭配什么肉丝、榨菜,连川菜做法水煮鱼也可以用黄豆芽吸油。不过,在上海人家过年餐桌上,黄豆芽的“黄金搭配”还是油豆腐,两者都有如意吉祥的寓意,搬上餐桌最应景。黄豆芽水灵,油豆腐鲜美,搭配很下饭;若是隔了夜,不妨连菜带汁一起回锅烧汤,味道很好。
历史上,对豆芽的赞美者有不少。明代御史陈嶷写过《豆芽菜赋》,称其“冰肌玉质,子不入于污泥,根不资于扶植。金芽寸长,珠蕤双粒,匪绿匪青,不丹不赤。宛讶白龙之须,仿佛春蚕之蜇……”;清代乾隆进士美食家袁枚将豆芽写进他的《随园食单》,称“豆芽柔脆,余颇爱之”;慈禧的厨子张永祥做的拿手菜之一就是“酿豆芽”。
据说,黄豆芽这如意菜的美名,来自一位农妇。据记载,乾隆在江南察访民情时,曾在一户农家吃到一种黄澄澄、金灿灿的菜肴。乾隆当时觉得此菜脆嫩爽口,味道鲜美,就问农妇此菜为何菜?农妇不知是皇帝,就开玩笑地说:“此菜形似 ‘如意’,乃‘如意菜’。 ”乾隆皇帝回京城后,又想起了“如意菜”,御厨不知“如意菜”是何种蔬菜,就到处询问。后来巧遇江南一位小厮,才知“如意菜”乃黄豆芽也。现在,很多80后、90后都不太会做饭,但黄豆芽烧油豆腐烧起来实在简单,不如过年时给爸妈烧这么一道菜,就为取个好彩头,希望爸妈吃黄豆芽一年如意。
水笋烧肉越烧越嗲
关于水笋烧肉的记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怎么可以吃那么久,一大锅子从除夕吃到正月十五都很正常。而且,这道菜从来不会“缺席”年夜饭。记录清代上海人的《沪城岁时衢歌》中就提到:“吾乡度岁,必用山笋渐渍于水,薄切之,与肉同煮,味清而腴。笋之嫩者为绣鞋底。 ”
在春节前,上海人几乎每家就开始烹制这道菜。水笋,并非竹笋、冬笋等同类品类,一般用的是福建永安笋干。称其为水笋,可能是因为干货需要水发的缘故。多年掌勺家里年夜饭的黄爷爷说,泡发笋干最好用淘米水,清水也可以,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传统做法,琢磨是淘米水去污效果好。而且,笋干要浸透了才容易切得薄,越薄越容易入味。
刚出炉的水笋烧肉,绝对不是最佳品尝期。这时候的水笋还没有被赤酱吃透,口感可能还略脆硬。吃过几回就会明了,这是越烧越好吃。五花肉在其中完全成了陪衬,特别是一天一天,一次一次的煮热,最后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肉,肥肉已经化成油,瘦肉成了颗粒状。此时的水笋却越煮越入味,那是因为吸饱了肉汁的缘故。
为何上海人过年一定要吃竹笋烧肉,祖父辈也说不出个什么讨口才之类的道道,最最实在的原因就是耐吃耐放。烧上那么一大锅,过年的几天里,每顿盛上一大碗,或回锅或微波炉加热,绝不会因为过夜而变味变质。以前没有冰箱的时候,老人家会把一锅菜放在室外或阳台上。即使过年期间吃得油腻了,早上起来一碗泡饭就着一小碟水笋烧肉,胃口不开也难。
(来源: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