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五十六年前访问电影明星周璇
祖丁远周璇微微笑了
最近整理以前采访笔记,我回想起了五十六年前∶1957年5月18日在上海采访电影明星周璇的往事,仿佛就在昨天,一切人物场景,都历历呈现在眼前……
当我每次重看周璇、赵丹主演的电影《马路天使》时,耳边总先响起“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的歌声。随着歌声,眼前不禁浮现起著名电影演员“金嗓子”周璇的音容笑貌。
当年,我是南京《新华日报》记者,正路经上海,刚在解放日报招待所住下来,沪上新闻界朋友告诉我:“周璇的病好了,她的‘金嗓子’重新歌唱了。”是的,前几天报上有消息说,“周璇微微地笑了”,“周璇在白杨家里做客了”……现在同行们约我一起去造访,机会难得,我就欣然同意了。
5月18日上午,雨后放晴,艳阳高照,正是花香莺啼的季节,于是我和《解放日报》 记者汪文郁及新华社上海分社摄影记者杨溥涛等一行,乘坐新华社上海分社的车子前往虹桥上海精神病疗养院,看望病愈了的周璇。
解放前,周璇在上海滩以至全国已是家喻户晓的电影明星。周璇成名以后,在旧上海屡遭恶势力、流氓的压迫和侮辱,在婚姻问题上,一再受骗上当;竟被一资本家的恶少骗去香港结婚,而后被抛弃; 对她生理上和心理上造成极大的伤害。可是她一个弱女子摆脱不了当时香港流氓、恶势力的纠缠,导致患病精神失常。
解放后的新中国,总是关怀她的儿女的。1950年在共产党的指导下,并得到香港电影界的支持护送,她才得以从香港回到上海。回来后,周恩来总理指示文化部、电影局,尽一切可能调理、治好周璇精神上的创伤,让她早日重返银幕……
周璇又唱歌了
周璇终于回到了上海治病。经过六七年的精心治疗,已经基本恢复了健康。
她的近况究竟如何?这当然是人们非常关心的。那天上午,我们来到疗养医院,其时周璇正和院长苏复、护士胖阿姨在洒满阳光的草坪上散步。园子里百花盛开,春意盎然。她的脸秀气而红润,精神焕发,穿着朴素大方。她从远处就看见了我们分别从轿车里出来,先是漠然。紧接着又见到后边轿车内走出的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李介夫及录音工作人员,她第一眼认出了李介夫,连忙向苏院长、护士说了句什么,便加快脚步跑上前来,与李介夫热情握手。他们是二十几年前的老相识,当即追忆了二十多年前她在李介夫的婚礼上做傧相的情景。她清晰地回忆起往事来,她说叶浅予是画家,和著名电影明星王人美大姐结婚,很合适,是幸福的一对!
那天,她上身穿着墨绿色的绒线衫,外套一件由她自己刚编织成的提花背心,乌黑的头发剪得掩住了两耳。周璇一双会说话的亮眼睛正盯住记者,似乎要问你们是谁。记者各自自我介绍,我说:“我是《新华日报》记者,特地从南京过来看望您的!”她喜笑颜开地叫起来,说:“谢谢关心。我很喜欢南京的,过去我去过南京拍电影啊!”
然后,她兴高彩烈地把我们引领到疗养院会客室。她就让我在她旁边的沙发坐下,她也在一旁的软椅上坐下交谈。
接着应广播电台李介夫的要求,周璇拉开“金嗓子”唱了电影《马路天使》中的《四季歌》、《天涯歌女》,以及她刚学会的新歌《美丽的姑娘》等动人的歌曲,激情洋溢、酣畅而甜润的歌声,有节奏地被录进了唱片磁盘中……
“我还要和赵丹、黄宗英、白杨、上官云珠、吴茵……一起拍电影”
周璇扮演银幕上那个天真活泼、稚气十足的歌女小红时刚满十六岁。1957年记者?访时,她还只有三十七岁,正当青春年华呢!她十岁就唱歌,十五岁就拍电影,先后参加几十部影片的摄制,是个多才多艺的著名影歌两栖女明星。
那天,我们见到病愈后的周璇,大家非常高兴,她已经一切很是正常,显得神采飞扬。周璇说到命运,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是一个凄零的女子,我不知道我的诞生之地,也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姓氏。有的说我出生在江苏常熟;我六岁时,被一户上海周姓的广东籍人家收养,十岁就跟养父拉琴学唱歌,十三岁加入黎锦辉的歌舞剧社,十五岁就正式参拍第一部影片《风云儿女》,从此之后,主演的影片有 《马路天使》《红楼梦》《天涯歌女》等等。”
她向记者谈完她的身世后,感激地说:“要感谢共产党,感谢周总理的亲切关怀!”她不无感慨地说:“敬爱的周总理日理万机,还念念不忘我这个来自旧社会的普普通通的演员。前天,他老人家得知我的病好了,就委托夏衍同志打电报来向我祝贺。”她说到这里,激动得热泪盈眶,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夏衍的电报给大家看,并以清亮的声音读给我们听……
周璇还告诉我们:“等我病完全好了,我要去北京,要到周总理、邓大姐家里做客呢!”正在我们饶有兴味地访谈之际,接到郑君里的夫人黄晨打来电话,要来接她外出去逛街。听说出去玩,周璇开心得像小孩子那样跳起来。是的,从5月3日起,她经常被接去老朋友家玩,到过黄宗英、白杨、陈歌辛、郑君里、黎锦辉、白沉家里去吃饭,练歌、弹钢琴。大家见到她恢复健康了,心情也愉快,都为她高兴。老朋友们还是和过去一样,亲热地称她“小璇子”。真的,她在这些老朋友、导演、老师面前,还是那么年轻可爱,和黄宗英、黄晨等依偎在一起,还是像个小女孩,她们合唱起周璇刚学会的《美丽的姑娘》来。
有一天,在作曲家陈歌辛家里,周璇见到久违的钢琴,好像儿童见到心爱的玩具一样,无比亲切,马上坐下来弹奏戈赛克作的《加伏特》舞曲。陈歌辛在旁边听了,欣喜万分,说要替她作一首《枯木逢春》的曲子,给她自己演唱。老搭档赵丹和导演白沉,表示要为周璇编写电影剧本和导演影片,好让这位阔别银幕七年多的著名演员重新和观众见面。这时周璇对坐在她两旁的黄晨、王薇说:“我的病好了,和你俩一起演戏、拍电影。我还要和吴茵大姐,白杨、上官云珠、黄宗英姐姐们拍电影哩!”
这一天,周璇兴致特别好,黄晨、王薇要带她去市区游玩。这是她从香港回来后,第一次去观光游览解放后的上海市容。我和摄影记者杨溥涛商量后,确定我们全程陪同进行采访。于是,周璇赶忙用“蜜丝佛陀”牌口红化妆,梳头时要个镜子,正好我袋子里有个小圆镜递给了她,她笑着看着我说,“你这个记者真帅!”(那年我刚二十三岁,这是采访周璇的小插曲之一,我记得很清楚。)据说她得病住院后六七年来,第一次自觉地愿意化妆。她笑着对记者说:“好几年没有化妆了,化妆起来会难看吗?”她一边擦口红,一边说:“今天黄晨姐姐接我出去玩,我高兴,我的病的确好啦!”经她自己这么快速化妆,立刻神采飞扬起来。旁边的摄影记者杨溥涛,连忙给她拍了几张照片。
这时候,电影导演郑君里的夫人,电影演员黄晨,电影导演白沉的夫人,电影演员王薇的车子到了。她们开心得亲热地拥抱在一起!
那天,我们伴她在南京路上买皮鞋,在淮海中路“紫罗兰”理发店烫发,在南京西路来喜饭店(红房子)吃西餐……饭后,应我的要求,给新华日报读者写了一封简短的公开信:
“南京新华日报请转,亲爱的观众:我的病已经好了,快要出院了,就快要工作了。我一定在党的培养下好好的(地)拍电影来感谢观众们对我的热爱与关怀!周璇1957,5,18。”
下午,离开南京路,我们又陪她分别到郑君里、黄晨家,赵丹、黄宗英家做客叙旧。她还在黄宗英家琴房弹了一个新曲,琴声悠扬,十个手指还是那样的灵活熟练,得到了大家热烈的掌声鼓励。那天她还请求郑君里将来为她导演、由她主演自己一生遭遇的影片,定名为《枯木逢春》……傍晚,我们同这位歌星影星周璇分手的时候,她高兴地、主动地与我们亲切握手,一连说了几个“谢谢”,并对我们说,等她出院回家后,到她家做客。在演自己身世的电影《枯木逢春》时,欢迎再去看望她,?访她!
这次?访周璇,虽然已经过去了五十六个年头,所有情景至今仍然萦绕在我的心头,当年她多次表示:“我的病完全好了,快要出院了。我就要工作了,我还要和赵丹、黄宗英、白杨、上官云珠、吴茵、黄晨、王薇一起拍电影,还要继续亮起嗓子唱歌。为祖国争光!”
辉煌的数字
我当年写的《周璇好了》新闻通讯,并附照片和周璇写给《新华日报》读者的短信,发表于1957年5月23日《新华日报》。《周璇恢复健康了!》 特写,发表在《大众电影》(那时半月刊,1957年第14期,7月11日出版)。那次《大众电影》杂志及《新华日报》刊发文稿时,都配用了新华社记者杨溥涛拍摄的那天周璇活动的照片。接着,我的报道被香港《大公报》《文汇报》转载后,引起了国内外观众的关切,纷纷投书慰问周璇、祝福周璇;有些读者给作者的信,我都一一作了回复,根据读者要求,详细介绍了我?访周璇的全过程。
然而,郑君里在1961年导演的《枯木逢春》影片。却不是反映周璇一生的电影,而是反映治疗吸血虫病的。
1957年深秋,周璇完全康复后,正要出院回家之际,听到石挥、陈歌辛、吴茵、白沉等等中国电影界老朋友,统统在“整风反右”运动中被打成“右派分子”和“极右分子”,并在报纸上看到他们天天被批斗的消息,这使胆子很小的周璇突遭惊恐,因而受到严重刺激和打击,突发脑溢血,经全力抢救无效,于9月22日离开了人世。多么可惜啊!
现据资料统计:周璇一生共参演拍摄电影四十三部,演唱歌曲三百余首,其中电影插曲一百一十四首。这是一组惊人而辉煌的数字。她年纪轻轻,只有二十多年的演艺生涯呀!正如业内人士评说,至今六十多年来,没有出现第二个像周璇那样的电影和歌唱明星!此话不假。
时间的流逝,未能减轻人们对这位有才华的影歌两栖明星的怀念。
其实,周璇很短暂的一生,极大部分时间是在旧社会度过的,是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女性,真是生不逢时啊!
周璇答问
是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就成名的周璇,不但留下了大量影片、大量歌曲,还留下了珍贵的日记、书信和访谈答问。体现她做人的真实,从艺的真诚;难得她那样淡泊名利,那样有自知之明。
今天大家不仅赞叹她有副“金嗓子”,而且大家还赞叹她有个聪明智慧的“脑子”。的确,周璇遗留下来的文字资讯,使人们感受到一个昔日出身凄苦,上学不多,而刻苦自学的当红明星,靠自己读书领悟,获得了知识和涵养。
据电影史料载,民国时期,上海电影圈里,曾推举过两个“影后”。一个是胡蝶,一个是周璇。胡蝶由当时的《大晶报》报人冯梦熊和小报名编辑陈蝶衣主持推出。在“大沪舞厅”举行过一次富丽堂皇的“影后胡蝶加冕典礼”。
另一位即是周璇。1941年由 《上海日报》发起的“电影皇后”选举,当年正红及大江南北和红遍上海滩的周璇当选。在该报公布选举结果的第二天,周璇发表“婉辞启事”,称:“倾阅报载,见某报主办之一九四一年‘电影皇后’选举揭晓广告内,附列贱名。顾璇性情淡泊,不尚荣利,平日除为公司摄片外,业余唯以读书消遣,对于外界情形极少接触。自问学识技能均极有限,对于‘影后’名称绝难接受,并祈勿将‘影后’二字涉及贱名,则不胜感荷,敬希谅鉴,此启。”
从“婉辞启事”的文字和她的心态来看,她从容淡定,毫无伪饰,真是令人钦佩!
近来又翻检到当年周璇的答记者问,同样明朗真诚,进退得体,充满了智慧和聪明。请看第一回是:1944年1月《上海影坛》发表了《周璇答二十一问》,兹摘录部分:
问:对自己年龄的增长,有什么感想?答:恐慌。
问:常常哭吗?常常生气吗?用什么方法发泄?答:不常哭。不生气。不响。
问:每次,当你说谎以后,心里感到痛快,还是痛苦?答:又痛苦又痛快。
问:你的“口头禅”是什么?
答:“滑稽来”。
问:给你影响最大的导演是谁?答:导演过我演戏的各位导演先生。
问:你最感烦难的表演是什么?答:哭里带笑,笑里带哭。
问:你以为在现时代下,观众最需要的是怎么样的影片?答:教育片。
问:你觉得最标准的节约饭菜是几碗?你在实行吗?答:一菜一汤,已实行。
请看第二回是:1948年12月,周璇答上海《电影杂志》问如下:
问:能不能告诉我们关于你的身世、籍贯及通讯处?答:早年失怙,萱堂健在。原籍广东,年近三旬。现在上海。
问:你的歌喉是天生或者苦练而成的?怎样保护?以你的意见,“金嗓子”还能保持多久的日子?答:既非天生,也非苦练,我也不懂怎样去保护。“金嗓子”愧不敢当;反正能唱一天就多唱一天。
问:你的人生观如何?答:做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要好好做,像一个人。
问:你的影坛生活有没有受到意外刺激?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答:背一句古诗作为答复吧,“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还有一些精彩答问,因篇幅,不能再举了。上述若干答问足以见到周璇的坦诚机智与聪慧可爱了!
(来源: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