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
金文
◆王琪森
甲骨文——书法的发端
甲骨文是我国迄今为止发现的真正意义上最早成熟的文字,其文化功能是十分重大而多方面的,我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就是以甲骨文为发端。由此涉及到了一个文化发生学上的问题,即当一种文化形态产生及发展后,它将会在整个文化领域、历史发展乃至社会层面产生连锁反应。当甲骨文出现后,不仅有占卜、史录、记事等的功能,亦开创了书法——用文字线条创造艺术作品的先河。
郭宝钧认为,“如从文字结构的发展方面看:甲骨文已超过象形描画的表现阶段,正值盛用合类比谊的含意阶段,而刚跨入附加音符的形声阶段。文字的发生,多属图画的写实,渐进为文字的象征,更进而表现取义的特点。”(《中国青铜器时代》)
正是为了商朝频繁的占卜活动需要,契刻者的水平才在大量的书契实践中得到了提高,无论是契刻经逾半寸的大字,还是小至芝麻的微刻,契刻者都显示了精湛的功力,笔法奇谲变幻,章法疏落有致、线条刚健犀利。如图这片甲骨,文字契刻已颇为精美,笔画线条劲捷清晰,落刀的走势富有运笔的节奏力度,结构亦疏密相间,互为协调,章法虽然还未像其后的商代金文那样规范,但已有整体和谐而错落疏密感。郭沫若认为“要达到这样的技巧,是需要长期的艰苦练习的,故甲骨中有不少的练字骨,用干支文字练习,留下了不少的干支表。最有趣味的是,我又曾经发现了一片练字骨,内容是自甲子至癸酉的十个干支,反复刻了好几行,刻在骨版的正反两面。其中有一行特别规整,字既秀丽,文亦贯行;其他则歪歪斜斜,不能成字,且不贯行。从这里可以看出,规整的一行是老师刻的,歪斜的几行是徒弟的学刻。但在歪斜者中又偶有数字贯行而且规整,这则表明老师在一旁捉刀。这种情形完全和后来初学写字者的描红一样。”(《奴隶制时代·古代文字之辩证的发展》)。
郭沫若的这段叙述,对我们来说是很有启迪性的,从中可以窥见到这样几点重要的文化艺术内涵:一、如果说陶器上的文字刻画符号还是那么随便简单,那么甲骨上的文字契刻就没有那么草率随意了,它需要相当的功力与技巧,书法艺术的技法训练由此而产生。二、正是通过甲骨上的技法训练,说明了商人对契刻文字有了一定的技巧要求与审美要求。若是没有这种要求,那么何必要契刻训练?尽管这种审美要求还是比较朦胧的,但毕竟证明了书法艺术美的历程由甲骨文的契刻者迈出了第一步,这是多么富有历史意义的一步啊。三、由于大量的契刻实践及相应的技法训练,使甲骨文的线条纵横舒展而颇具法度,曲直有致而适宜结体,使书法的物态化手段———线条日趋净化与成熟,由此而确立了书法特性:线条。正是在这个社会背景中,甲骨文的契刻越来越旖旎多姿,呈现了不同的风格流派。董作宾曾将甲骨文书体的风格分为五期:一、盘庚至武丁,以武丁时为多,贞人有“壳”、“宝”、“争”、“韦”等,大字气势磅礴,小字秀丽可爱。二、祖庚、祖甲之世,贞人有“出”、“大”、“行”、“兄”、“尹”等,书体工整凝重。三、廪辛、康丁之世,书风颓靡草率,常有错讹,贞人有“荷”、“口”、“旅”、“彭”等。四、武乙、文丁之世,常不记贞人之名,贞文简略,书风粗犷而倚侧多姿,“荷”常有佳作。五、帝乙、帝辛之世,契文规整严肃,一丝不苟,大字峻伟,小字秀丽(参见董作宾著《大龟四版考释》、《甲骨文断代研究例》)。尽管各种风格的演变,是一种直觉的契刻所形成,而并非是一种很有理性的艺术追求所导致,但它毕竟为以后书法艺术风格流派的形成提供了启示,而贞人的签名,亦相当于后来书法家的落款,这些贞人也许就是当时专业的书契者,这种社会化的分工,归属于奴隶主时代的上层建筑与意识形态范畴,同时也客观地促进了甲骨文——我国第一种书体的体系化的发展与艺术化的提升。
金文及其艺术风格
周代的金文与商代的甲骨文是同一体系的文字,特别是西周初年的金文就是商甲骨文的直接沿袭。因为在商代也已有了金文的雏形(金文成熟却在周代),而甲骨文在周代也有少量的契刻。只是金文与甲骨文的承载体不同而已,甲骨是用刀在骨上契刻,因而笔画一般瘦硬坚挺,笔锋犀利。而金文是用刀在软坯上契刻,因而笔画显得厚重浑朴,笔锋圆劲。金文是铸刻在青铜器上的铭文,这些铭文的主要内容是祀典、赐封、征伐、约契、婚媾等。
尽管金文在商殷的青铜器上也有,但字数很少,直至西周时期,随着政治、经济、征战、法制、礼仪、宗教等的发展,金文才进入了繁荣期。正如《礼记·祭统》上所云:“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颂扬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郭沫若在《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中也指出:“传世两周彝器,其有铭者已在三四千具以上,铭辞之长有几及五百字者,说者每谓足抵《尚书》一篇,然其史料价值殆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是周代金文的大量使用,也促进了其书写技艺的提高与优化。因此,金文在整体艺术效果上,追求那种沉郁凝重、丰腴典丽之气,给人以浑厚持穆、雄健郁勃之感。所以,金文从运笔、结构、章法中都显示了比较自觉的审美追求。值得一提的是金文的线条比甲骨文要更严谨规范,似乎更讲究一种精致化,而线条的力度、气韵也更完善。这应当讲与书写的载体有直接的关系。甲骨文是镌刻在普通的龟甲兽骨上的,而金文则是铸在尊贵的青铜器上,尤其是国之重器礼器上的,从而在线条的书写、笔画的组合上,弥散出一种华美高贵之气(图3)。如果说在甲骨文时就有专业的书契者,那么在青铜时代,也应当会有专业的书铭者。从传世的青铜铭文来看,其书写的优美娴熟,其线条的精练畅达,其结构的婉约融合,其章法的布局掌控,尤其是青铜铭文书法风格的绚丽多姿,应该讲都是出于相当有功力、有造诣的专业书铭者之手,他们是青铜时代的书法家群体。如西周康王时重器《大盂鼎》系长篇铭文,笔画圆健婉转而生动多变,笔画的交接处颇为浑厚,颇有丰润之姿,特别是有些字的笔画采用了重捺笔,显得气势酣畅而有节奏力度。结构则疏密有致而呼应和谐,颇为严谨而又有奇崛之势,具有空间意识感。章法则纵横有列,整体的行气布白井然有序。金文的章法布白为以后书法艺术的章法开了先河,如果说先前甲骨文的章法还是一种较朦胧的追求,都么到金文则显示了自觉的审美追求(图4)。《静簋铭》则另有一种风姿,整体显得精致秀美,笔画线条朴茂遒劲,结构则秀逸工稳,颇为谨严,章法却相应的疏朗松动,使之产生一种开阔的空间感,收到了字形虽小而气势颇大的艺术魅力,而《散氏盘》则显得潇洒豪放,笔调恣肆纵逸,有种难以企及的稚拙天真之气,漫不经意中见内涵的精湛功力。结构则跌宕险绝,奇崛峻峭,特别是章法更是逸放和谐,严谨中寓变化,已达到了一种艺术上的极致。
马承源曾将青铜铭文的风格演变分为三期(参见《书法》1982年第二期)。早期是武、成、康、昭四世。主要有三种风格:质朴一路的如《利簋》,恣放一路的如《保卣》,凝重一路的如《大盂鼎》。中期是穆、共、懿、孝、夷五世。主要有五种风格:工整圆润一路的如《静簋》,舒松开朗一路的如《苳鼎》,质朴端庄一路的如《大克鼎》,纯熟遒丽一路的如《墙盘》,疏放草率一路的如《十五年趞曹鼎》。晚期是历、宣、幽三世。主要风格为中期质朴端庄、纯熟遒丽两种风格的继续和结合,代表作有《散氏盘》《毛公鼎》《虢季子白盘》等。其中《虢季子白盘》的笔法与结体,已经开始了向秦系文字的演变。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曾对甲骨文、金文的艺术特征及在书法艺术发展过程中的地位作了颇为生动的描述,他说:“甲骨、金文之所以能开创中国书法艺术独立发展的道路,其秘密正在于它们把象形的图画模拟逐渐变而为纯粹化了(即净化)的抽象线条和结构。这种净化了的线条——书法美,就不是一般的图案花纹的形式美、装饰美,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有意味的形式’。”
(来源: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