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 《藤石》(清)
吴镇 《渔父图》(元)
倪瓒 《江岸望山图轴》(元)
中国艺术研究专家朱良志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强调:误读传统绘画倾向亟须警惕
文人画,是中国艺术史乃至世界艺术史上的一株仙葩,千年前,就开始了高蹈出尘、超越形式的精神探索之路。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朱良志最新力作《南画十六观》,正是通过对元明清十六位具有开创性代表画家的作品和人生的解读,来探讨文人画的真性问题——对生命真实的观照。本期,曾在国内外近百间博物馆做研究的朱良志,将为我们讲述文人画的核心价值,碰触当下古书画收藏中的种种敏感问题。
文、图/记者 江粤军
传统文人画的
核心是超越形式
在朱良志看来,中国传统艺术跟西方艺术最大的不同在于,无论书法、绘画、音乐、园林、建筑还是篆刻,都有一个共同的“母体”——中国哲学。而中国哲学的形态跟西方哲学的差异也非常大,中国哲学是从人的生命体验中产生的。“中国古代严格上讲并没有所谓的艺术,今天我们命名为中国艺术的,是精致化生活的代表,是用哲学的方式来生活的衍生物。”
出于对哲学和艺术之间关系的极大兴趣,此前朱良志写作了《真水无香》,主要探讨“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艺术哲学命题在多种艺术中的体现。2009年该书出版以后,他又开始写作《南画十六观》,集中研究中国艺术最为精致的领域之一——文人画,探讨这一艺术的内在精神气质。“中国绘画发展到唐代至北宋年间,建立起了基本的绘画语言,像董源、范宽、关仝的作品,比较重视山水的质感、体量的巨大和外在形貌的诠释。而从北宋末年到南宋期间,中国绘画发生了巨大的转化。画家画山水,常常跟现实的山水没有关系,只是作为一种语言来表达内在的智慧。可谓山非山、水非水、花非花、鸟非鸟。经过南宋的准备,到元代这一特殊时期,文人画获得了成熟的形态。从‘元四家’到明代的吴门画派,及至清代康熙年间的大师林立,将近千年时间,文人画完成了中国艺术史上最浓重的篇章,在中国社会严密的礼法中间开辟出一条自由的道路。山林意识、江湖意识、自由意识,成为抚慰中国知识分子的重要精神力量。它不仅在文人画中得到体现,并影响了整个艺术的发展。它对中国文明史的作用,几可以跟西方的文艺复兴之于西方文明发展相譬比。”
也因此,文人画真性之“真”,跟西方哲学中所讲的真善美并非同一概念,它指的是生命的真实,而非科学的真实。而这样的智慧领悟,朱良志认为正是当代一些书画家比较欠缺的。“虽然不能说文人画已成绝响,但现在不少书画作品格调不高,领会肤浅,笔墨功夫也欠火候,往往从形式上去试图追踪传统文人画,但即使画面看起来像,其实内里跟真正的大师智慧之作判若云泥。当代不少画家注重外在的形式,受制于功利的目的,所创造出的东西造作的痕迹明显。每个人都说自己是大师,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大师。尤其从创造能力来讲,当代国画艺术突破性不够,难以形成像倪云林、石涛、八大山人那样鲜明的风格。”
对于一些人所谓的“抽象”、“新抽象”之类的新水墨,如果从传统绘画的主脉来看,朱良志认为,存在某种程度的误读,“实际上文人画跟具象、抽象没有关系。文人画的核心是超越‘形式’,而不是反对‘形似’。在似与不似、不似之似、似之不似的‘似’上打圈圈,终难入文人画的门径。”
对话:
美国大型博物馆都藏有中国古书画
广州日报:您曾是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研究员,也曾在美国很多家博物馆做过研究,在您看来,美国的中国古书画收藏和研究现状如何?
朱良志:美国收藏中国古书画的基本特点是量大,研究也成气候。20世纪以前的中国书画,我估计有近四分之一藏在美国。各城市的大型博物馆,还有像哈佛、普林斯顿等大学的博物馆,都有中国书画收藏。此外,私人收藏的存量也非常可观。如原来王季迁一个人的藏品,就可能抵国内一个中型博物馆的书画收藏。
我知道国外的一些博物馆,针对中国古代书画不同的画形做了很细致的区分。像扇面如何保存,立轴如何保存等都有一套科学的办法。
这些博物馆还拥有专业的研究人员,多数为博士毕业,既懂展陈,又懂鉴定,有较高的学术水平,因为在美国的学术传统中,艺术史是核心学科,所以研究力量很强。
广州日报:与美国相比,您认为中国古书画的收藏、保护和研究现状如何?
朱良志:国内博物馆目前保存条件有很大改善,但仍有提高的空间。不仅在保存上,在著录、展示乃至研究方面都有很大的提高空间。此外,我发现,国内有些博物馆的管理制度不太健全,我甚至发现有的拍卖行上拍的东西竟是藏于某博物馆的。譬如有的册页有8页,其中某一页就出现在市面上,一旦分开以后可能永远无法再“合璧”了。
缺乏研究致拍场中古书画赝品泛滥
广州日报:受“好古”之风的影响,古书画成了现在拍卖市场上的“香饽饽”——除了古代名家的作品,藏家也热捧一些作者籍籍无名、缺乏个性的明清古书画。您如何看这种现象?这样的无名之作未来是否具有较大的升值空间?
朱良志:只要是真正的行家,他对作品的艺术性应该有一个清醒的认知。博物馆对藏品一般都有等级认定,譬如一级品、二级品、三级品、一般性藏品等。从中可以看出,并非所有古代的作品都有艺术价值,并非所有作品都值得收藏。现在由于利益驱动,很多东西被拿出来炒作,价格与价值完全脱钩,等到未来再回过头看,想必会发现,并没有多少升值空间。因此,你不能指望收藏一件没有意义的古代书画作品能带来什么利益。
广州日报:当今拍场还盛行“回流热”,因为过去一百多年中,大量中国古书画被掠夺或被“偷渡”到国外,您怎么看这种现象?
朱良志:古代名作“回流”是件好事,可以大大促进我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中国绘画太有自己的特点了,对其研究、继承和推进,于人类文明史将是很大贡献。可惜,当下收藏遇到了好时代,研究却远远不够。无论是国内的拍卖行,还是国外的“百年老店”,如佳士得、苏富比,现在上拍的中国传统古书画中都有不少赝品,甚至有拍卖行一个拍卖季赝品充斥,令人不忍卒睹,真可谓泥沙俱下。究其根源,一方面在于有的人为了经济利益知假卖假,另一方面则是买卖双方对古书画缺乏研究,没有能力做鉴别。今天中国古书画造假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其实赝品自有其破绽,每个时代的纸张并不一样;每位画家的笔墨运用也各不相同;同一位画家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也会用不同的名号、款识;一些绘画大家,其驾驭绘画具有明显的个人气质,这是模仿者无法达到的。张大千模仿八大山人再像,但若细辨,还是能发现其面目的差异,真可以说“胸次自异耳”。
通过研究来做鉴定,还是非常有必要的。现在看到不少拍卖公司对藏品的说明都语焉不详,错误连连,甚至犯一些基本的常识错误。有的照抄很多年前出版的书籍,完全不知本领域研究的发展;有的只信名家的题跋、印信,殊不知这些鉴赏名家也不是神,他也有自己不擅长的地方。即使像一生崇尚石涛的张大千,钤有“大千供养”印章的有些画也是假的。这真的需要我们扎实的研究功夫,需要多学科的力量,需要专业的研究队伍。
中国艺术史研究国内目前很热,艺术学提升为一级学科,艺术史研究相应得到大的发展,理应培养出更多书画鉴定和研究方面的专才,但实际情况并不乐观,很多人热心于套用外国概念,即使在学术上“打空转”,也不屑于去做基础研究工作。这和整个中国艺术研究的状况有关,说大话空话的多,实在的研究少。
广州日报:听说您下一本著作将探讨八大山人和石涛作品的真伪问题,您是有感于这个市场的混乱,故发而为书吗?
朱良志:我的新作不是从市场角度考虑,而是从我自己的研究出发。以前研究八大、石涛,我比较注重观念阐释。后来,在同行的帮助下,在自己的领会中,我越发觉得作品的真伪鉴定是研究的基础。就像考古,出土一件东西,我们首先必须对其进行断代,辨别真伪,否则在此基础上做的研究就是空中楼阁,难以令人信服。绘画研究也一样,如果以赝品为基础得出研究结论,按照上海著名艺术研究学者万君超先生的话说,就是得了“绝症”,毫无价值。
广州日报:就您所见,八大山人和石涛的传世真品有多少?
朱良志:譬如说石涛,如果将册页算作一件,与他的长卷、扇面、立轴、画屏等加起来,博物馆、私人收藏家、拍卖行能够见到的画迹大概在千件左右,但我初步的判断是,真品不会超过一半,大量所谓的传世品是伪作。
对这些作品进行研究,做得越深入我越感到有意思。譬如张大千的仿作非常难辨别,一定要通过细致的、侦探式的分析才能发现蛛丝马迹。张大千有时会在仿作上故意留下一点痕迹,他都怕自己画过后忘了,误认为是真品。跟石涛同时代人的一些伪作,水平甚至能跟石涛的一些草率之作不相上下。
书画鉴赏是一件有风险的研究工作,尤其在今天这个艺术市场繁荣的时期,说别人一件藏品是赝品,总不是件愉快的事情。但这样的研究终究对收藏者本身是一种有价值的事情,因为它对真正的收藏本身是一种保护。鉴藏鉴藏,无鉴何藏!
大家简介
朱良志,1955年生,安徽滁州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高级研究员。主攻中国古代美学、中国艺术观念、中国画学等。著作有《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石涛研究》、《八大山人研究》、《中国美学十五讲》、《真水无香》、《南画十六观》等。
(来源:广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