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辈子女人 演一辈子男人

谢幕后的茅威涛

茅威涛夫妇

《江南好人》剧照

　　●专题撰文 南方日报记者 周豫 实习生 刘扬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一种质感如今唯有越剧女小生身上才能见得。上世纪80年代《五女拜寿》红遍中国，从此茅威涛便被誉为“越剧小生第一人”。昨日，茅威涛分别以帅气硬朗的现代男性和婀娜多姿的江南佳丽形象出现在媒体面前，这无疑展现了茅威涛身上“典型”的两面性。而即将于7月13-14日在广州大剧院登台的新戏《江南好人》则将这种“反差”发挥到极致。

　　《江南好人》颠覆了女子越剧传统的风流小生形象，在剧中，茅威涛除首次以女妆形象扮演歌伎沈黛之外，还将身穿西装革履出演颇具商业头脑，却冷酷无情、气度不凡的男人隋达。见惯茅威涛演的翩翩公子，你可能会对她首度“回复女儿身”的新戏《江南好人》抱有一丝担忧。但别忘了，她本来就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江南美女。

　　舞台上的茅威涛总是观众眼中的“完美男人”，到了台下，她却是个娴淑的女人。在越剧之外，茅威涛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放在家庭上。丈夫郭晓男是戏剧导演，也是她多部作品的合作者。她叫他“郭导”，他喊她“茅老师”。郭导说，茅威涛属于那种“幸福指数超低”的人，只要有一杯咖啡，就能让自己的烦恼消散。在这期的“新女性故事”中，记者将同茅威涛一起踏入这段独特而传奇的“越剧人生”，聆听她“男性”外衣下的女性内心独白。

　　事业之“越”

　　“我的扇子可以是匕首，也可以是定情信物”

　　1974年，13岁的茅威涛插班到桐乡一中，当时只有文艺班还多出个空位，考试合格后，她坐上了最后一排门口的座位，没想到，当年那个仅剩的空位，将她的人生舞台，最终设置在聚光灯下。学戏的日子，吊嗓子、排身段，什么苦都吃过。“小生有一关是勒头，那时还没演出就开始吐了，当时很傻，为了克服这一关，我就勒着头睡觉，早上起来脸都肿了。”17岁从艺以来，每逢演出，描眉、画眼、勒头、缠胸……循环往复，竟让她有种莫名感动，“仿佛觉得自己是在接受洗礼，正是这些单调机械的动作，净化着我的心灵，使我从一个平凡的、世俗的、琐碎的人，渐渐演化为舞台上一个又一个被观众所喜爱的角色形象。”

　　从23岁摘得第一枝“梅花”开始，茅威涛几乎把所有戏剧界的最高奖项拿了个遍，她不仅是越剧演员，还担任着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的副主席，一切以往只能用在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身上的头衔，今天都可以镶嵌在这个美丽的女人身上。她给人的印象一直是生机勃勃、精力充沛，叛逆而又偏执，仿佛天下没有演不了的角色，也永远没有达不成她理想中的事业巅峰的期望。可是，她不是个完人，她只是一个女人。“女人都希望有个肩膀靠靠，而我一直以来担任的角色，就是那个肩膀。”可能是因为面对的记者也是个女性，茅威涛显得放得很开，原来，她也有软弱的时候，远不是想象中那样“无所不能”。当了团长后，她曾经得过“办公室恐惧症”，站在办公室门口，就是不敢进去，看见文件就头疼，甚至偷偷地打了好多次辞职报告。

　　2010年，茅威涛在香港演出两场《梁祝》，当时几乎全港的名流倾巢出动来一睹“小百花”的风采，而她却遭遇了生命中唯一一次因为突发心脏病而缺席第二场演出的状况。或许会有人说，欲望强烈的女人都会给人感觉稍微带有一点偏执甚至毁灭的味道，像费雯丽、皮娜·鲍什，但茅威涛的人生故事却相当幸福，这个心存高远、执著而又倔强、有时却仿佛并不知道如何才能获得幸福的女人，却最终收获了自己满满的幸福。

　　尽管所有的舞台试验几乎都是毁誉不一，但这些年的越剧改革之路，她走得执著、从容而坚定。

　　她常常说自己是“现代的堂吉诃德”，“举着扇子在那儿冲锋陷阵”。如果你观察仔细的话就会发现，不管在哪部剧里，她手里都有一把扇子。演荆轲刺秦王的时候，她手中的扇子变成了一把匕首，在《梁祝》里，这把扇子成为一本书，也变成了两人定情的信物，最后变成两人化蝶的意象。当然，在即将登台的《江南好人》中，茅威涛也有把扇子——歌伎手中的团扇，如同她女性角色的外化。“一直以来，扇子是我饰演各种角色的道具，但是我们可以把道具物化，变成书、剑，甚至意象地变成两人情感升华的象征，这是扇子的功用。”

　　两年前的夏天，历经筹划10年之久的小百花艺术中心终于在杭州破土动工了，茅威涛的心愿是让这座理想中的中国越剧场成为杭州最新的、时尚又风雅的文化符号，“我希望小百花艺术中心之于中国，就像宝塚之于日本，百老汇之于美国。我们有一个口号就是‘游西湖、喝龙井、看小百花’。”其实，她无需把越剧比成宝塚或者百老汇，那缠绵又铿锵的越音，在大家的无意识中已经成了那座自古风雅的城市“文化名片”。茅威涛一直说，希望将来在小百花艺术中心上演她的封箱戏，她要扮成老生李渔，在演出结束时当众卸去浓妆，告别粉墨生涯，鞠躬拜谢观众。

　　男女之“越”

　　“做一辈子女人演一辈子男人，挺满足的”

　　“我这辈子活得挺够的，做一辈子女人，又演了一辈子男人。我在舞台上呈现出这种东西，承接了一种理想，一种理解。”对着记者，茅威涛显得格外淡定和幸福。台下是意态娴淑的女人，台上是清俊轩昂的男儿，性别认同上的这种矛盾性，连丈夫郭晓男也唏嘘——茅威涛这人，得给她好好解剖一下，是不是荷尔蒙有问题？

　　生活中的茅威涛，不失女人的天真，其实儿时看革命电影，她喜欢那些俏媚的女特务：“女一号跟生活中我妈穿的灰蓝色衣服是一样的，但女特务总是打扮得最漂亮，穿旗袍，卷头发，跳探戈，我特别想演这样的角色。”但进越剧行当后，阴差阳错，她偏偏被选作小生。“考试时老师把我刘海往后一捋，噢，脸型非常好，身高也好，唱小生吧！我说好，所以从头到尾基本没演过女的。”

　　众所周知，演小生肯定是先从技术上训练，有一套程式化的东西，再从装扮上扮成男性，勒头、缠胸、穿靴子等。不久前，茅威涛和导演王家卫见面，“他说他看过我的《陆游》，他问我‘你为什么私底下那么女人，台上那么男人？你怎么去体会那些男性角色？’我回答他说‘比方我看你的《一代宗师》，我肯定会去揣摩梁朝伟，而不会去揣摩章子怡。如果我演我会怎么塑造？’”茅威涛在读小说的时候也会这样，尤为关注男主人公的心理和情感世界，慢慢就开始了一种性别的跨越和美学上的跨越。

　　在女小生和女性的双重审美下如何达到审美平衡，关于这一点，茅威涛自有一套属于她自己的“艺术理念”——“我不会把生活和艺术混在一起，这是必须要分开的，生活就是生活，艺术就是艺术，在工作当中，你会投入，很尽心尽力，当你卸了妆，你就是一个普通人，好好生活就可以了。这是必须要分清楚的，梨园有句话叫‘不疯魔不成活’，但是我想不至于一定要像梵高那样把耳朵割掉才叫艺术家吧，不需要那么决绝，有时候你可以把你的绝对、极致的东西保留在那里，用一点减法来舒缓自己的生活，把生活简单化一点，这是我想过的生活。”舞台究竟是什么？当无数的前辈名伶都用自己不朽的生命印证了万众瞩目的辉煌与曲终人散的落寞，茅威涛30载绵长的舞台生涯也充满着跌宕悲欢，她还能骄傲地说出，“我这一辈子活得多值啊，做了一辈子的女人，又演绎了一辈子女人理想中的男人。”这丰富的人生历练，也许就是舞台还给她的答案。

　　幸福事业之“越”

　　“一杯咖啡，我就能让自己的烦恼消散”

　　对于丈夫郭晓男，茅威涛特别欣赏的，是他在艺术上像个孩子一样，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说：“我可能还有点世故，但他却自我到自负。但人往往是这样，自负的时候其实也蛮可爱的。”郭晓男曾说过，“我以为娶了一个江南女子是小鸟依人、温文尔雅型的，排了《秋瑾》后发现，江南女子还有一种是横刀立马型的，很不幸我娶了后者。”

　　生活中，“郭导”是从来不表扬妻子的，“他说导演不能表扬演员，但是他不知道我这个狮子座的人是喜欢鼓励法的，你要是鼓励我一下，我会干劲更足的。其实我又很理性，我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他给我提出的问题，好的我会接受，不好的我会坚持我自己，所以我们才会有争执。但是因为既是合作关系又是夫妻关系，所以有时当我混淆这种角色的时候，我会觉得你怎么那么不宽容，永远在挑剔我的毛病，这就不行了。现在我觉得改变不了他，我就改变我自己，大家彼此成全，彼此包容，显得好多了。”

　　但茅威涛直言，丈夫对她的改变非常大，“其实我还是挺内秀的，可能常年演小生，再加上我的属相、星象、血型，导致我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郭导就觉得，茅威涛你别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嘛，搞得那么哲学干吗，一个女孩子家，把孩子管好就行啦。我现在所有业余时间就是在家里陪女儿。”在家庭生活中，茅威涛是一个很传统的女性，“我还是很能接受‘男权社会’的（笑）。我能体会男性的辛苦，可能也跟我演小生有关，女人比男人幸福的一点就是可以逃避，我大不了回家相夫教子呗，但是男性这个性别处于社会主导地位，他必须要去面对很多事情。所以家里基本上是我管，大事还是要两个人商量，郭导以前开玩笑说，像‘神十什么时候发射’‘原子弹该不该造’这样的事情，在家还是他说了算，家里买个卫生纸、换个床罩这样的事情他就不管咯。”

　　对于女儿，茅威涛绝对算得上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她对女儿说：“当妈妈在工作和你之间还能平衡的时候，让妈妈把工作和你平衡好，但一旦让我无法取舍的时候，我肯定是放弃工作。”前段时间，女儿考中学前的家长会刚好和她工作上一个很重要的活动撞了，她便毫不犹豫地就把活动推了。茅威涛笑着说道，“女性还是应该回归到上天赋予你的使命中去，感受这种为人妻为人母的快乐。另外，我觉得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最主要的还是向内关心，修行自己，放下很多，不要焦躁。”

　　她喜欢喝杯咖啡、听着音乐，周末如果有一点休息时间，让她看本好书，她就觉得“哎呀，生活还是很美好的，生命是很美好的。我喜欢种花草，家里的阳台和我的办公室里有很多我自己种的小植物。”“郭导”笑言，她是个“幸福指数要求很低”的人。如今虽然已经人过中年，茅威涛依然保持着艺术家的亢奋状，夜里两三点休息算早的了；工作满坑满谷、恨不得按分钟计算，但每天坚持阅读。“我特别喜欢龙应台、北岛的文字，我很钦佩这些人，当你感到整个传统艺术被边缘时，内心其实很孤寂，但有他们的文字陪伴着我，我的精神世界依然很丰满，带着这样的东西来做我自己的艺术时，就有力量了。”

　　对话茅威涛

　　“我睫毛以内是女人，以外是男人”

　　南方日报：在您看来，女小生这个行当最大的魅力是什么？女人扮演男人有没有什么诀窍？这次在《江南好人》饰演沈黛，是你33年来首次出演纯粹女性，为此你要寻找做女人的感觉。相比沈黛的娇媚，生活中的您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茅威涛：女小生有着一种假定美——你可以恰到好处地去把握男女尺度。它与男旦有一脉相承之处，可以用一个异性的角度和眼光来观察世界。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双重审美，就是你去审视它，同时又可以去体现它。这种体现往往是带着一种唯美的、理想的、浪漫的感觉。一个好的演员，他一定是去把握作品的魂、去驾驭这个舞台，而不仅仅是讲故事的人。就像梅兰芳先生演的虞姬、贵妃，在今天看来，他的那种雍容华贵，妩媚动人，我真觉得女演员都无法企及。

　　其实我生活里挺女人的（笑）。现代女性都是职业女性，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干练，尤其是我常年演小生，所以在气质上以及思维方式上多多少少受些影响，给自己吹捧一下叫“气质型”（笑）——他们说我是“知性”。我在生活里是一个特别有担当的女人，现代社会，无论男女都有两面性，都需要有个肩膀，别看男人表面很强悍，他也有需要释放的一面。我把家搞得还算不错，至少有一个让“郭导”在外面忙完愿意回来休息的地方吧。

　　其实，上帝造人的时候就规定好了，女人必须要承担照顾家庭的使命。现在有很多女性会恐惧这个社会的不安全感，恐惧这个社会的压力，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在这方面，我依然非常传统，我觉得要成为一个完美的女性，你需要成立家庭，为人妻、为人母，做一个孝顺的女儿。我回到家里，就算我女儿调皮捣蛋地站在门口，叉着腰问我：“妈妈，你到底是爱越剧还是爱我？”我的疲劳就会消失了。

　　南方日报：作为女小生，用一个异性的角度和眼光来观察世界，在这样的双重审美下，你怎么理解“女人味”？对你来说，女人的魅力源自何处？最欣赏的一位女性是谁？

　　茅威涛：我在舞台上再怎么男人，那也只是我对男人世界的理解的一种表达，而生活里，我依然是女性的眼光看世界的。我以前经常开玩笑说：“我眼睫毛以内是女人，眼睫毛以外是男人。”就是说我装扮好了，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是男人，团里有一些旦角演员不大敢看我的眼神，但我渴望那种深情款款、渴望那种极致的情感。就像我的性格一样，我是一个非常执著、一根筋的人，对情感、工作、朋友非常执著，是一个特别怀旧的人。在女人中，我算一个女侠吧，挺讲情义的一个人。这种培养是怎么来的呢？因为唱小生，所以出门不经意间就承担了很多主导作用。

　　我很欣赏杨绛那种恬淡、知性、智慧，晚年挫折以后的平静以及自我的修历。我希望自己将来老了成为这样的一个老太太，我的微信头像有一张是一个没牙的老太太，老了我想成为这样一个老太太——虽然满脸褶子，牙都没了，但却很恬淡惬意地穿着一身中式衣服，享受着生活。尽管女性有对家庭的一种职能，但是毕竟我现在是一个职业女性，要吸取很多不同的文化、文学、人文素养。同时我觉得，看些好书或者跟这些人交朋友，始终让我保持了一个艺术从业人员的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每当内心感到孤独，这些书会陪伴着我，这些朋友会成为我的知音。

　　南方日报：你演了一辈子的女人理想中的男人，心目中的完美男人是什么样的？您最欣赏的一位男性是谁？“郭导”作为您生活中的伴侣和艺术创作中的搭档，您如何评价他？

　　茅威涛：我很少有特别欣赏的男人，如果从演技到生活态度来说，我很欣赏英国演员丹尼尔·刘易斯，我非常欣赏他用那种出世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事业。他平时不参加任何活动，已经是第3次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当他演戏的时候，他会进入到人物当中，就像他饰演林肯的时候看到黑人演员华盛顿就问：“你需要解放吗？”当他回去过日子的时候，他会决绝到跟这个世界没有关系，我也希望这样子，但是我现在做不到，我还不能让自己自由到这种程度。

　　我和“郭导”之前只是普通朋友，后来因为一起拍戏，觉得彼此的艺术理念很默契，尽管我们两个都很强势，但是性格的其他方面形成一种互补关系。但是我们俩是圈内出了名的“吵着架干活”的人，我现在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我对婚姻总结了一句话：婚姻不是两个人不吵架，而是两个人能吵着架过一辈子。所以在争执、摩擦当中，我们完成一个个作品，生活里面基本没什么矛盾，矛盾都在工作里。他是个“怪才”，他有很多奇思妙想的东西，但又有点武断，表面很大男子主义，内心很有那种大哥哥呵护我的情感，这是一个需要去细细品味的男人（笑）。

(来源:南方日报)